西湖孤山,幽深一隅,一方低調謙和的古風庭院于此靜佇。正是這方寸天地,孕育并滋養了蜚聲海內外的“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如今,承載著122年歷史底蘊的西泠印社隨著西湖的波光遠行,打破地域界限,跨越千里,來到珠江之畔的羊城。
7月22日,“百廿風華 播芳六合——西泠印社社藏金石書畫精品展”在廣州藝術博物院(廣州美術館)正式開幕。據悉,這場展覽也是西泠印社近年來最大規模的外展,因此在展覽開幕前就已經吸引了眾多藝術愛好者的關注。本次展品涵蓋了西泠印社創社四英以及七位社長和名家精英的書畫篆刻、金石拓本、印譜等文物級精品。展覽分為兩期推出,第一期展期至9月7日,第二期從9月9日至10月20日,將有部分精彩作品輪換展出。觀眾們在此期間可以一睹明代何震精品“程守之印”,清代吳昌碩田黃印“酸寒尉印”,潘天壽的《禿鷲圖》,以及李叔同的《楷書四言聯》等200余件社藏書畫篆刻精彩之作,把西泠印社蘊藏了百余年的湖山靈氣一次性盡收眼底。

本次展覽中呈現了一批文人篆刻的精品。 本報記者 梁信 攝
四君子結社護文脈
都說西泠印社之于金石篆刻,猶如少林寺之于武林中人。西泠印社最初的創立,卻是根植于清末傳統文化存續的危機與文人守護國粹的使命感。
在清末風雨飄搖的年代,彼時的中國文人把目光紛紛投向西方。1904年的夏天,浙派篆刻家丁輔之、王福庵、葉為銘、吳隱四位青年因避暑聚于杭州孤山,品鑒金石、切磋印學,同時深感時局動蕩下傳統藝術式微,因此四人決議結社,希望在亂世中守護金石文化,傳承古老印學。
這種使命感絕非偶然,而是歷史與現實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浙江作為篆刻重鎮,自清代“西泠八家”開創浙派篆刻流派算起,已然積淀深厚文脈,但清末社會變革浪潮中,金石書畫被視為“陳腐”之物,面臨斷裂風險;另一方面,文人結社傳統雖盛,卻鮮有專攻印學的組織,篆刻長期依附書畫,缺乏獨立學術地位。于是,這四位年輕的創始人各展所長——丁輔之出資營建社址,王福庵主理教學,吳隱拓展人脈,葉為銘統籌社務,以民間之力在西湖孤山構筑起“湖山絕勝處”的印學圣地。
展覽的第一篇章,正是從創社四君子和他們的作品開始講起。本報記者在現場看到,為本次展覽打頭陣的展品,是丁輔之所作的《甲骨五言詩》和《設色百果圖》。丁輔之作為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他出身書香世家,自幼受家庭熏陶,博學多能。創社之初,他曾慷慨捐出房產作為西泠印社社址,對印社創建所寄心力尤巨。作為民國時期印、書、畫、詩四絕的大家,他的書法以甲骨文著稱,作品曾一度輯集成聯語刊行,為世所重。而在繪畫領域,當時以果品為創作主題者不過寥寥,而丁輔之卻憑此躋身民國畫壇巔峰,堪稱前無古人。
46歲才執筆學畫的他,既無名師指點,亦無典籍可鑒,卻憑借驚人天賦與不懈鉆研,走出了一條獨屬于自己的藝術之路。丁輔之的藝術創作,源于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據說,他常常對著鮮果凝神注視半日,只為捕捉瓜果最本真的形態與神韻。也正因這份執著,他筆下的瓜果就像被賦予了生命,色澤通透,形態鮮活,仿佛能聞到果香四溢。在技法運用上,他更是別具匠心,不拘泥于單一手法,常將沒骨法作為核心,以渲染鋪陳底色,再輔以點、勾、寫等筆法,勾勒出蔬果的輪廓與紋理。如此創作,使得他筆下的夏季鮮果超凡脫俗,既無塵世煙火氣的紛擾,亦無世俗脂粉氣的沾染,宛如仙界靈果,為觀者帶來一場純粹的視覺盛宴。

圖為丁輔之所作《設色百果圖》(局部)。 本報記者 梁信 攝
藝壇泰斗接力播芳澤
有趣的是,縱覽西泠印社120余年的歷史長卷,因始終恪守“寧缺毋濫”的嚴苛準則,百余年間僅推舉出七位社長,而且皆是藝壇泰斗與學界領袖——吳昌碩、馬衡、張宗祥、沙孟海、趙樸初、啟功、饒宗頤。這一看似“稀疏”的傳承譜系,恰是西泠印社對學術品格堅守的一種側寫:社長之位常年虛席以待,非具蓋世才情與深厚學養者不能勝任,既避免了因人設位的浮躁,更以“留白”的姿態,守護著金石印學的純粹與尊嚴。
時光回溯到1913年,當時的社員共同推舉出金石書畫的巨擘——吳昌碩擔任該社的首任社長。一時間,天下印人云集景從,東瀛名家慕名前來,西泠印社的聲名遠播海內域外。此后,六任社長接力傳承,各展所長:馬衡以嚴謹治學規范印學研究,張宗祥廣聚典籍守護文化根脈,沙孟海提倡建設“國際印學研究中心”,趙樸初任內推動成立中國印學博物館,啟功憑深厚學養重塑審美范式,饒宗頤以通才之姿推動跨界融合。在展覽的第二章“藝林標領”中,觀眾們即可觀覽到七位社長各具特色的書畫作品。
展覽中,西泠印社“最后一任”社長饒宗頤的《水墨藤木圖》尤為矚目。作為當代國際漢學界泰斗,饒宗頤先生詩、書、琴、畫無一不精。其書法扎根金石文字,既有古樸渾厚的風骨,又不乏靈動飄逸的韻致,自成一派。自2011年擔任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以來,他就以中國香港的“西泠學堂”為據點,傾盡全力推廣印學文化,著力尤深,建樹頗多。
據館方工作人員向本報記者介紹,本次展覽以“百廿風華 播芳六合”為名,其中“播芳六合”的理念,正是出自饒先生之手?!傲稀蹦依ㄌ斓厮姆?,象征著浩渺宇宙與萬物蒼生,這一命名不僅彰顯了他對傳統文化的深厚情懷,更寄托著他的宏大愿景——讓西泠印社所承載的中華文脈瑰寶,如璀璨星河般閃耀于世界文化之林,供全球觀眾領略東方藝術的獨特魅力。
在饒宗頤的這幅《水墨藤木圖》中,其藝術造詣與文化理念再次交相輝映。他以極簡筆觸勾勒藤蔓與樹枝,卻巧妙地保留了金石韻味,寥寥數筆間盡顯古樸蒼勁;纏繞樹干的藤蔓線條,似蘊含著金石雕刻時“沉郁頓挫”的力道,剛柔并濟;那輕盈而堅韌的線條,既展現出藤蔓于自然中蓬勃生長的旺盛生命力,更隱喻著中華傳統文化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強大韌性。
百廿印社鑄文化標桿
在“創社四君子”和歷任社長們的帶領下,西泠印社漸漸匯聚起海內外一批精擅篆刻、書畫、鑒藏、考古、文史的大家。社員群星閃耀,有的以刀為筆、以石為紙,在方寸之間雕琢乾坤;有的在宣紙上勾勒山河,留下無數驚艷世人的藝術珍品。此次廣州大展中,有相當一部分展品都是出自社員們的手筆:黃賓虹精通墨法,所繪的《疊翠山居圖》抒寫山川渾然之意趣;傅抱石的《東山圖》善用濃墨,畫意深邃;李叔同的《楷書四言聯》樸拙圓滿,充滿靜穆禪意……
歷經120多年發展至今,西泠印社的影響力已經遠超初創預期,成為了中華文化傳承的一座標桿:1913年首任社長吳昌碩上任后,迅速吸引李叔同、黃賓虹、豐子愷等大師入社,奠定了其“天下第一名社”地位;創社之初,西泠印社便開始致力于搶救文物,如1921年社員集資贖回瀕臨流失的東漢《三老碑》,并使之成為了鎮社之寶;在1920年代,西泠印社更開始吸納日韓的社員,開創中外印學交流先河,如今社內外籍社員遍及日、韓、美、新、法、加等國,將“東學西漸”的理念付諸實踐;西泠印社還努力復原了全形拓、硯銘鐫刻等技藝,出版教材普及篆刻,使傳統技藝融入當代教育;2009年,西泠印社領銜“中國篆刻藝術”成功申遺,推動金石學從冷門絕學晉升為人類共同文化遺產。
細品篆刻的刀痕、書畫的墨韻,它們不僅是百年風華的見證,更隱藏著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根系。而那方孤山下的庭院,始終以守護與創新為筆,在歲月的宣紙上,書寫著金石文化綿延不絕的傳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