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曉曙 青島銀行首席經濟學家
當前，我國商業銀行面臨凈息差持續收窄的困擾，導致凈息差收窄最直接的原因是銀行資產端貸款收益率的持續下滑。
如何應對凈息差持續收窄？市場普遍都很焦慮。銀行也都在努力尋找突破口，有的從負債端發力，通過各種方式壓降負債成本；有的選擇提升風險偏好客戶下沉。實際上，當前貸款利率大幅下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銀行的客群結構未能有效適應經濟結構變化而變化，銀行亟需提升自身專業化能力以實現客群結構轉型。
一、貸款利率由什么決定？
銀行的貸款利率定價會綜合考慮資金成本、信用成本、運營成本、資本成本、預期利潤等因素，但在市場經濟環境下，貸款利率并不由銀行單方面決定，而還受到企業的資本投入回報率和銀行所面臨的競爭環境等外部因素的影響。
企業資本投入回報率決定貸款利率上限。利率的本質是實體經濟的資本投入回報率，資本逐利的本性使得企業不會進行賠本買賣，如果貸款利率過高，超過了資本所能產生的回報率，企業就會因無利可圖而放棄投資。因此，資本投入回報率實際上決定了企業所能夠接受的貸款利率上限。在給定產業結構下，資本投入回報率通常呈現出先邊際遞增后遞減特征，隨著投資規模的擴大，市場容量的約束逐漸顯現，新增投資所帶來的額外收益會逐漸減少，企業資本投入回報率下降將導致貸款利率上限隨之下降[1]。
市場競爭最終形成貸款利率。在信貸市場中，商業銀行是信貸資源的供給方，根據自己的資金、資本等各項成本及預期利潤參與競爭。當企業資金需求旺盛時，在信貸供給總量相對穩定的情況下，銀行之間競爭關系平緩，企業為獲取有限的信貸資源會愿意在其所能接受范圍內支付更高的價格，從而推高整體貸款利率水平；反之，企業投資意愿下降，資金需求不足時，銀行面對有限的市場，會通過競爭降低利率來吸引借款人，這種競爭將導致貸款利率下降。
二、經濟結構轉型背景下的利率下行
當前，我國銀行業面臨一系列宏觀經濟挑戰，包括關稅戰、地緣政治、人口老齡化等，而經濟結構轉型升級作為這一時期的核心特征，既帶來適應性調整的壓力，也是影響銀行業發展的關鍵變量。
經濟增長的本質是一個結構變遷的過程，新的動能不斷涌現，舊的動能逐漸從中心走向邊緣，甚至被淘汰。在經濟結構從舊動能向新動能轉換的過程中，利率走勢通常呈現出三階段特征。
在第一階段，過去拉動經濟增長的舊動能市場日益飽和，增長空間受限，舊動能日漸式微，資本投入回報率持續下降，投資意愿也在不斷降低，信貸市場資金供給大于需求，銀行之間競爭加劇，導致貸款利率持續走低；在第二階段，經濟結構轉型初期，傳統舊動能仍占據經濟主導地位，新動能產業方向尚不明確。在這一階段，一方面是傳統舊動能企業資本投入回報率處于低位，另一方面是政府部門通常會為引導尋找新動能方向會通過擴張性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進行刺激經濟，貸款利率在該階段會維持在較低水平；在第三階段，經濟結構轉型取得突破性進展，傳統舊動能在經濟增長中被推到邊緣，新動能方向明確并帶動經濟強勁增長，新動能企業資本投入回報率處于較高水平，企業投資需求旺盛，帶動貸款利率回升。
我國經濟當前正處于新舊動能轉換的關鍵時期，隨著技術革命的深入推進，新舊經濟的分化持續深化。2018年至2023年，我國傳統經濟占GDP比重從65.95下降至57.20%。傳統經濟增長放緩，占比持續下降。與之不相適應的是，我國商業銀行的服務對象還主要聚焦于房地產、基礎設施建設、地方政府平臺企業等為代表的傳統經濟企業。從部分A股上市銀行公布的相關行業貸款余額數據來看，傳統經濟行業[2]的對公貸款再加上個人住房貸款近年來占銀行貸款總額比重平均達到6成左右，再加上難以進行剝離細分統計的非傳統經濟行業的貸款，譬如制造業貸款中除了先進制造業貸款也還有傳統制造業貸款，商業銀行傳統經濟貸款占比或將達8成。商業銀行這種以傳統經濟為主的信貸資產結構，在經濟結構轉型沖擊下貸款利率持續下降，其影響主要通過以下兩個傳導渠道發揮作用。
一是資本投入回報率渠道。根據亞當·斯密“市場規模決定效率”原理，傳統經濟增長放緩及占比下降意味著傳統經濟的市場規模增長受限，直接導致傳統經濟行業資本投入回報率下降。從A股上市公司中傳統經濟行業的資本投入回報率ROIC變化情況可以發現，2013年傳統經濟行業與非傳統經濟行業的ROIC還比較接近，在8%左右的水平。但到2022年，傳統經濟行業的ROIC已大幅下降至4%，低于非傳統經濟行業3個百分點，非傳統經濟行業與傳統經濟行業之間的差距顯著拉大。傳統經濟企業的資本回報率持續走低，導致這類企業所能接受的貸款利率上限也不斷下降。
二是市場競爭渠道。過去，商業銀行主要服務于政信、房地產等業務，商業銀行在這些領域經營所涉及的專業化能力較為初級，幾乎可以說就是操作風險管理，比如過去做房地產信貸基本上只要保證四證齊全就可以了，并不涉及實質性的信用風險管理。商業銀行這種初級的專業化能力同時也意味著它主要在傳統經濟領域內開展經營，難以延伸至復雜的支持實體經濟的業務活動。在傳統經濟的增長放緩及占比下降的趨勢下，傳統經濟企業的的信貸需求持續萎縮，銀行業陷入存量博弈困境，出現同質化競爭。根據《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當前銀行業在貸款方面存在過度競爭的情況，部分貸款利率，特別是大企業貸款利率明顯低于同期限國債收益率。銀行業在傳統經濟領域的市場競爭不斷加劇，導致貸款利率持續走低。
三、客群結構轉型才是根本出路
客群是銀行發展的根基，是解決其他經營問題的關鍵。由于增長的本質是結構的變遷，因此，在經濟結構調整期，如何走出窘境，重要的是客群結構變化。
但是，很多銀行并沒意識到客群結構轉型的重要性，而是采取簡單、直接的“客群下沉”策略來應對凈息差下降。客群下沉策略聽起來有一定的道理，畢竟根據人民銀行數據，2024年我國普惠小微授信戶已超過6000萬戶，但仍有約三分之二的經營主體尚未被覆蓋；另外，溫州民間融資一年期以上利率數據長期維持在10%以上，反映出還是有一部分客群愿意支付較高利率獲取貸款。簡單的客群下沉策略實際上陷入到了一個誤區。實質上，金融是為實體經濟服務的，經濟結構發生新舊動能的轉換，也就意味著金融的服務對象發生了轉變，銀行的客群結構轉型本質上是為適應經濟結構轉型而進行的戰略調整，拓展客群的方式并非簡單地下沉市場做低端客戶。以提升風險偏好下沉市場的方式拓展客群，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客群結構轉型，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商業銀行要想實現突圍，必須加快實現與經濟轉型相適配的客群結構轉型。當然，客群結構轉型會覆蓋到下沉客群，但只是與其中一部分產生交集。
客群結構逐步實現優化轉型。面對經濟結構轉型，商業銀行要主動調整客群經營策略，逐步降低對傳統經濟領域的依賴，積極拓展新興經濟領域客群。在傳統經濟舊動能客群領域，應從規模導向轉向價值導向，通過建立低效客戶退出機制，對供需錯配且無技術升級潛力的行業客群實施壓縮授信或提升風險定價的策略，有序實現退出；同時精準識別具備智能化改造、綠色轉型或產業鏈整合潛力的優質客戶，提供深度綜合服務支持其轉型升級。在新興經濟領域客群拓展上，需緊跟五篇大文章的政策導向，錨定戰略性新興產業制定差異化客群經營策略，逐步提升新興經濟領域客群占比，推動客群結構轉型升級。
構建匹配新客群結構的風險管理模式。商業銀行的服務對象發生了轉變，銀行的金融服務方式亦需隨之革新。銀行是經營風險的單位，風險管理能力決定了銀行業務經營邊界，因此，商業銀行在客群結構優化的同時，還要構建與新結構相適配的風險管理能力。一是提升專業化的行業研究能力。以往商業銀行經營傳統經濟領域客戶，對銀行的專業化能力要求相對較低，只需關注客戶的個體風險和業務的合規風險，幾乎無需考慮區域、行業等系統性風險影響因素。服務新興經濟領域的客群則要求對專業復雜的行業或領域開展深入研究，形成對行業經濟、核心風險點、進退場時機的洞察，并進一步深入研判行業客戶需求、市場潛力，為不同客戶制定個性化、專業化的解決方案。二是風控模式從不動產抵押為主要抓手向動產及權利抵質押拓展。新興經濟領域企業的押品更多集中在動產及權利等方面，包括知識產權、生產設備、應收賬款等，傳統不動產相對較少。以“專精特新”企業為例，該類企業應收賬款、存貨約占總資產的三分之一，商業銀行拓展這類客群需結合企業特性設計靈活多樣的抵質押方案，如利用人民銀行征信中心應收賬款服務平臺，借助區塊鏈技術，實現應收賬款質押和保理融資。三是重視發展圍繞第一還款來源的信用風險管理模式。第一還款來源本質是企業依靠內生性資金履約的預期償債能力，而非依賴抵押物或擔保等被動償債手段。通過對借款人信用數據、行為數據、經營數據的分析，綜合評估借款人的內在價值，合理設定貸款準入門檻、金額、利率等，商業銀行能夠更加有效地拓展新興經濟領域客群。
（聲明：以上觀點僅為個人意見，不代表所在單位意見。）
[1] 政信類業務對利率不敏感，不在討論范圍之內。
[2] 按國民經濟行業分類，傳統經濟主要分布于房地產業、建筑業、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等行業。
